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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从今天开始不再服用
药物,因为我发现任何药物都在暗中
为暴君服务。
雷平阳:
男,年秋出生于云南昭通,现居昆明。诗人,散文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全国“四个一批”人才。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著有《云南黄昏的秩序》《雷平阳诗选》《我的云南血统》《云南记》《出云南记》《基诺山》《山水课》《袈裟与旧纸》《乌蒙山记》《击壤歌》和《送流水》等作品集二十余部。
曾获人民文学奖、诗刊年度大奖、十月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诗歌奖、中国诗歌学会屈原诗歌奖金奖和鲁迅文学奖等众多奖项。
雷平阳
新作
寓言
信件
在他生病的时候给他写信
也可以在下雨或者是下雪天
写给他。信件对他的意义
仅次于食物与药品
每读完一封信,他才有信心把门打开
走到院子里,将新落的树叶
用铁锹埋入泥土
或集在一起烧成白灰。他曾亲切的
把信件称之为“星斗”
有时也叫它们“美酒”
星斗与美酒,对于一个病人来说
其实就是从他身体里
抽走的灵光和舌头
“城头上悬挂的首级神秘
失踪。英灵街园陵里的几座墓碑
同时被人敲成了公分石……”
在告诉他这些针锋相对的事件之日
写信的人高估了他的承受能力
但他的回信更令人意外:“我的沉疴
的确又加重了,但我想知道
人们在割下异教徒脑袋的那黄昏
是否伸长了舌头,舔了舔
刀锋上的鲜血?”通信的内容
至此超越了日常,字里行间净是一个病夫
有关死亡和反抗死亡偏执的幻觉
“我决定从今天开始不再服用
药物,因为我发现任何药物都在暗中
为暴君服务。”为了让他恢复正常
给他写信的人只好转变话题
“一个贵州和尚,每天都用清水作画
他出版画册,印刷厂只需将一堆白纸
装订成册,就可以了……”
他在回信中对此不以为然,一再地
追问:“请回答我:这个贵州和尚
他用来作画的清水中
是不是浸泡着白骨?”
通信已经沦为一种精神犯罪
到去年春天,就不再有人给他写信了
意在让自己在病中继续获得安慰
他只好坐车去到另外的不洁的小镇
自己给自己写信,在虚构中
认真解决着世界上所有棘手的难题
如此往返奔波,令其病情急剧恶化
夏天的一个雨夜,他倒进了
小镇邮局旁边的一个水塘
人们把他捞到岸上,他的衣袋中
装着他写给自己的最后一封信
字迹被水泡散了,看不出是什么内容
在高速列车上
邻座的陌生人可能
是位医生。他有很多秘密
急于向我这个陌生人
披露:“对一个朝圣的团队
进行出国前的常规性体检
查出部分狂热的信徒
患有艾滋或梅毒……”
当时,列车正在大海边的山坡上飞驰
海面上的一条船突然提速
与列车拼起了速度
而且,有几只海鸟
也参与了比赛,飞翔的样子
医生说:“像我们怦怦乱跳的心脏”
我则觉得,它们是在空中翻找自己
藏在羽毛里的身体。
月亮面具
羞于在太阳下登高
或者为了继续忍受太阳的凌辱
他戴上了月亮面具
方圆几十公里内,火山灰上种满了灰桉
叶片上的暮色,扣押着一场雪崩
他不相信这也是中午的景象
不相信体内的岩浆早已冰凉
他甚至不相信,一个示弱的人
一个傲骨全都粉碎在皮肉里的人
一个小于人的人,当他走进
刺蓬与乱石丛生的火山口,接受吞噬与咀嚼
他竟然觉得这不是毁灭,不是丢失
深夜,点燃一堆枯枝取暖
他对火焰说:“我终于归隐于火山之中了。”
天亮时,很多鸟儿穿过阳光和彩霞
朝着他的月亮面具俯冲而来
他对鸟儿说:“你们这么爱我,为什么没有人
替我挡一挡这灼人的光束?”
鸟儿不知道月亮面具下藏着面孔
而那有着古老血统的面孔
似乎也把自己当成了遗容
雨夜
今夜的雨声模仿了
大海和钟声。它还想模仿猛虎和猎虎者
两种不同的心跳,但没有如愿
——在那通往支那半岛的国家高速公路上
我驱车向南,又看见它模仿月光
啊,月光如水的世界
我遇到了一头横穿公路的大象
它捣毁了闪光的隔离栏,庞大的身躯悬挂溪流
巨石一样,从我们正侧去到了反侧
最终消失在幽暗的林莽
杀过狮子的人
杀过狮子的人,并不认为自己
杀死了父亲,而所有的父亲
几乎都难逃被杀的命运
但也不认为自己就是狮子
人们从来就不明真相,不认识自己的本质
当悲剧一再地发生了,甚至当天空
已经塌毁,还有人在月亮石上磨刀
而另一些人则把自己的狮子皮
藏进星斗的废墟之中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费解的神话
即使某些复制者,洞见了延续至今的
死亡法则,找到了人与狮子之间
互为喻体的密码
但还是在杀与被杀的迷宫中
自己动手,为自己举办葬礼
到底有什么死结高于人类的生命
高于生命的愿望?上帝不把这死结解开
我们的墓穴中,就只能
继续掩埋一具具狮子的遗体
此刻
此刻:不欺暗室的人
醉心于春宫画,私种于屋顶的罂粟迷上的天空
此刻:强盗砸门,圣徒还俗
弑父的人在街边上集合
此刻:衣锦还乡的打工青年将一袋砒霜
投进了学校食堂的蓄水池
此刻:野象群穿墙而过,我不畏惧地震
战争和流放,却在梦境中
因为自己把一座方尖碑烧成石灰
猛然惊醒,对着茫茫黑夜睁开了惶恐的双眼
此刻:正值子夜,我重归于我
从象背上下来。枕边放着的那本小说
尚未读完,它讲述的故事朴素、清澈
没有一个字带有恶意
但那些埋伏在故事里的人
他们都是殉葬者的后代,人人希望
故事结束之前,挖开皇陵寻找自己父亲的枯骨
此刻:有邻居下楼,脚步声
隐藏在了窗外的雷霆之中
澜沧县的日落
江水流向日落
群山朝着落日低头
天空也为落日倾斜……
万物集体性感恩于
伟大的发光体,在一群合十仰望的僧侣
眼里。白鹤振翅飞向落日
就仿佛几个白衣人
从大金塔的尖顶上缓缓升空
新的
统计学
新的一年开始我得
统计一下:三十年以来
我写下了多少关于天空和山巅的诗作
高度中的高,高至多少米
飞升的心愿为什么这般迫切
我用多少笔墨书写了大海和草原
辽阔与自由比例各占多少
深度里的深,深到了何等程度
神秘莫测的死亡诱因到底是一些什么物质
我还写了,那么多的寺庙
菩萨和圣徒,从中我得到了多少
安慰、启悟和洗礼
写爱,写美,写独立性,写尊严
写思想的纯洁,它们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
以黑暗写光明,用绝望开显真理
在巨鲨游荡的水域
寻找小人物的生路,在狮子与猛虎的
撕抢中,舍命救下苍白的道士
我使用了多少并不优雅的
子弹一样呼啸的文字
对了?我写过多少死亡与牺牲?写过
多少种死亡的方式与祭奠
我为什么要这么写,为什么要写出如此多的
我所缺失的和我被掠夺的东西
为什么文字里侮辱
多过了垂怜?拯救少于迫害?墓地
也总是和家园重叠?也许
统计学仍然不是德育课,而是审判庭
它不会向我提供任何喜讯
但我理应在春天的窗户打开之前
在种子播下之前,对此进行认真梳理
知道自己都干了些什么有善
或无善的事情。尤其是当我
对写过的那么多的白鹤与凤凰
难以进行准确的统计与定义时
我得让自己明白,正因为有它们存在于
我的诗稿中,我才得以一直握住
手中的笔。“伙计,接着战斗吧!”
我想,当我无视结论,对自己说出
这句话,我的双额定会挂满
一阵乱跳的泪水。我的脑海中
也一定会再现那一年冬天
在抚仙湖边散步所见的场景
——砂砾间,风干或只剩下骨架的死鱼
它们的头,一律朝向翻卷的湖水
是的,近在咫尺,但生藏得好深
自由与仁慈藏得好深
一切都不见底,任我在
语言与思想的塔尖上,把罪过
全部强加给天空和星星
途中
一个四川僧人徒步入滇
爬坡时太阳升空
下坡时太阳落幕
想着此时的空阔、孤独和无意义
他步履轻松,从不向山中人问路
乐于在迷途中把袈裟藏起
像个俗夫那样
赤裸裸的在溪水里嬉戏
编了个花冠戴于光头
我在写诗时总是忘记自己是个诗人
他是忘了他是个僧侣
渡金沙江那天,我们同乘一条木船
他帮船工摇橹,我在船头观浪
木船行至江心,阵阵怒涛使之
发生了激烈的晃荡
我听见他,在卖力摇橹时
用四川方言反复诵念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同船的人们因为他的存在
没有出现任何慌乱
一位芬芳的少女,用绣花的围巾
替他擦掉了光头上的汗水
今日末班车,精彩下周继续
原文刊载于《大家》年第2期
寓言
现实
意境
抒情诗人
羞于在太阳下登高
或者为了继续忍受太阳的凌辱
他戴上了月亮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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